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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武大时光 | 彭挺:我只是想家了时间:2023-12-13

作者:彭挺,武汉大学95级生物学基地班毕业生,现华中科技大学基础医学院副教授。1999年,彭挺毕业离校之前,在武汉大学首届校园歌手大赛上唱出原创歌曲《樱花树下的家》,历时多年传唱不衰。

彭挺近照。作者供图

夺冠之夜1995年的9月,武汉用她那最狂放的热情拥抱着我这个来自贵州的孩子。几乎从未体感超过32度的我,一下子来到这座42度的城市,除了令人窒息的茫然,还是一片茫然。那时候可没有什么空调,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孩子从火车站登上武汉大学的那辆车窗大开的接新生客车,青葱的我们就这样在呼呼的热风中,热呼呼地驰往那座心中的大学。姐姐早已等待在新生接待点,是的,我的姐姐也就读武汉大学,早我两届,93级空电专业。就是那么任性,因为我从小就立志报考武汉大学生物系,所以在姐姐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替她选择了武大。姐姐带着我来到报道点,那个旌旗招展的小操场。刚驻足在生科院的招新桌前,一个长头发的眼镜哥蹦了出来(没错,他真是从桌里面蹦了出来),一把抓住我!“小子,看你皮肤黝黑,骨骼精奇,你会不会打篮球?”眼镜哥急切地问着我。我告诉他,高中就三年,我拿了两届贵阳市高中篮球联赛冠军,没夺冠的那年是因为我高一,还没有加入校队。眼镜哥当时几乎就疯了,如同觅到了全村的希望,于是,入校的第一天,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我,便光荣地加入了武汉大学生科院篮球队。

现在回想起来,武大的岁月,绝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在球场上度过的。球队里的每一张面孔,“乌江”、“装饰”、“尾货”、“误会”、“骡子”……这些刻入灵魂的伙伴,在如今的生命里依旧相随。

也许真是因为我的骨骼精奇,入校后一个月,便被教练老王(没有丝毫的不敬,这是我们对王老师的尊称)选入了武大校队。可能是因为我183只能打小前锋的个子,或是我过于不羁、舍我其谁的球风,在初入校队的日子里,我一直找不到融入的感觉。每次一线队员在进行战术演练,老王都只安排我在对面的场地上不断地投着三分,这是我最不擅长的进攻方式。就这样,三分球,我从1995年10月,一直投到了1996年3月,投到了人生中那次再无法抹去的比赛之前。

武汉大学一年一度的三大联赛,排球火炬杯,足球振兴杯,篮球腾飞杯。在那个486电脑还没有出现的时代,球赛就是我们激情燃烧的岁月。冠军的金杯,是那个年代所有院系极度渴望的荣耀。老一辈的师兄传说着生科篮球过往的辉煌,只是因为后来其他院系出现了特招生,而生科因为过高的分数以及专业的难度从未出现过特招运动员,因此已经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也就是眼镜哥初见我时,眸子里绽放光芒的真正原因。

1996年3月,樱花盛开的时候,腾飞杯开赛了。

那年的生科,如往年一样,一开始根本没人看好。我和“装饰”两个一年级的菜鸟一左一右担任两个前锋,二年级的贵州恶汉“乌江”是中锋,三年级的油条老蒋打后卫,还有一个在预赛阶段谁在谁上的位置,本应该属于一位生科大哥级人物——前任武大校队队长高宏。也许过往的失利已经磨砺了在读研究生高师兄的希望,整个预赛阶段他都没出现过,直到我们势如破竹般杀入半决赛。这不可思议的奇迹惊动了院领导,于是领导让我们一定要在半决赛中请高宏出山。我和“装饰”忐忑地来到高师兄的实验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一个瘦小却无比精干的汉子。高师兄听说要请他出山,便立刻推辞,说实验很忙难以抽身。也许是出于礼貌,他顺便问了一句:“你们预赛打赢了几场?”我们说:“预赛全胜,八强也灭了,现在是半决赛,就缺你了。”我永远记得高宏师兄当时的反应,他背身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试管,突然转过身拉着我俩,眼里闪着光说:“我立刻就去。”

半决赛的对手是当年武大篮球最强的院系,我姐姐所在的专业空电,拥有校队首发中锋穆建军和首发后卫宋晓军,都是特招运动员,已经连续两年蝉联腾飞杯冠军了。可惜他们遇到了我们。高宏的加入让我们的后场稳如泰山,而老王逼着我投了五个月的3分球也见得奇效,那场比赛我真投进了五个3分。对方教练急得跺脚,问:“那个黑呼呼的家伙是谁?”姐姐告诉他:“那是我弟弟。”就这样,无冕之王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地被我们这支由菜鸟和零时工拼凑的队伍斩于马下,生科势如破竹,一路杀进决赛,对战计科。

决赛之夜,两院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挤进宋卿体育馆。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一波强过一波的加油,让现场所有的人热血沸腾。当时的计科同样拥有三名校队主力,平均身高190,而我们最高的“乌江”也只有188。当然,高大的计科同样没能阻挡我们的脚步,虽然他们派出了校队第一小前锋盯防我,但仍旧被我投进了6个三分球,彻底服气。夺冠之夜,高宏师兄哭了,“乌江”哭了,老蒋哭了,在场所有生科院的同学几乎都哭了,我和“装饰”两只菜鸟也稀里糊涂地流下了眼泪。也许当时的我俩只是因为获得了大学最高的联赛冠军而激动得流泪,但若干年之后,我们才渐渐明白,师兄们的眼泪也许并非是因为一次冠军,而是因为那些年里,一起热爱的生科院,一起拼搏过的伙伴,一起成长的家人。

大学时代的彭挺。作者供图

讲台上的泪水毕业很多年之后,如果有人问你,还记得大学里都学到些什么?我想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回答。那些真正值得你铭刻的都已成为肌肉的记忆,而一切之浮躁却如同背过无数遍的英语单词,早已淡忘在时光里。那时的大学其实远没有现在之卷,每个人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所生活的这所大学,则以之宽容的氛围让每一朵花蕾都以自己的颜色绽放着。大一的我们,也许还束缚在新生的种种行为规范之中,而到了大二,迷茫的目光渐渐开始寻觅自我的价值。完成每一节课已不再成为大学生活的必须,与现在沉迷于游戏而荒废青春的一部分孩子略微不同,那时的逃课大军里,有的人其实已经开始践行着自己真正的理想,这也正是当年我在生科院的同学里,日后出现律师、投资经纪人、计算机高级设计员的根本原因。当然,即使作为逃课大军里的一份子,如果你问我,大学里有没有一节课让我终生难忘?我会毫不犹豫地讲起这样一个故事……大二的时候,我们开始陆续学习生物学的专业学科。专业学科更依赖于学习兴趣和职业理想,同学间学习的动力参差不齐,很多专业课的课堂上也越发沉闷,直到那一天。当时全院所有的二年级生都在学习《生物化学》这门艰难的课程,复杂的分子结构,错乱的信号通路,着实让清者愈清、浊者弥浊。给我上课的是王延枝老师,花白的头发,微胖的身躯,永远温暖、和善、面带微笑。那天,就在教五楼阶梯教室的课堂上,王老师给我们讲述着大分子物质的代谢,当讲到淀粉是如何分解为葡萄糖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然后,她哭了,在一群错愕的孩子们面前痛哭起来。王延枝老师流着泪哽咽地对我们说,小时候,她甚至要为半个发霉的馒头而去乞求,而现在,当她看到食堂里,我们吃剩下而随意丢弃的粮食,她感到无比的心痛……她不想谴责我们什么,也许这就是时代的进步的意义,但她却无法忍住泪水,因为内心里无比的悲哀。她说,不强求我们都能学好她的课,但只希望我们将来能做一个有责任感的好人……

原本浮躁的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们从未见过一个长辈在神圣的讲台上面对自己的学生而哭泣,而我们也从未感受到自己浪费粮食的行为竟是如此羞耻。那一刻,我也第一次看懂了老师,其实并非高高在上,她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心存真善,感知寒暖。当然,我至今也没有彻底搞清淀粉代谢的全部过程,但每当我想起王老师的泪水,以及那段哽咽的话语,我就立刻会从虚伪的皮囊中被拉回本性,告诫自己,做一个有责任感的好人。

大学时代的彭挺。作者供图

多年之后,我也成为一名老师,站上了神圣的讲台。就在上学期的课堂上,当我给学生们讲授胎盘屏障阻挡病原体实现母婴传播的作用之时,突然间,我停住了,如同当年的王老师,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当时的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学生,在2020年2月的武汉,她和同事们冒着生命危险为医院第一例新冠病毒阳性孕妇实施了剖宫产手术。手术成功了,但这个学生却抱着新生的婴儿开始哭泣。那时的她茫然无助:学医十几年,她却无法保证门外那个怀抱着家中老大的父亲不会因为感染而死去;无法保证病床上的产妇不会因为感染而死去;无法保证这个刚出世的生命不会因为感染而死去;甚至她也无法保证当时手术室里冒着生命危险抢救病人的每一个医护不会因为感染而死去……当天的课堂上,我流着泪哽咽地给学生们讲完了这个故事,我告诉他们,老师以拥有这样的一个优秀的学生而骄傲,因为她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医生,她更是一个好人,一个有情有义、心存真善、能够感知人性温暖,有责任感的好人。

真没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会像当年的老师一样在学生面前流泪。从讲台下的孩子们闪烁的泪光中,我也彻底体会到了大二课堂上王延枝老师的全部情感,原来真情可以传承的,一个好老师的那一节终身难忘的课,打动你的其实并不是语言,而是真心。

樱花树下的家1999年的6月,95级的我们即将毕业。每晚,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抱着吉他坐在樱园二舍楼顶上,弹唱着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歌谣。也正是那年,武汉大学举办了首届校园歌手大赛,,有一天,“小鸡”突然找到我说:“彭挺,你必须去参赛,如果不是《樱花树下的家》,而是其他无病呻吟的歌曲得到武汉大学首届校园歌手大赛的第一名,那是你的悲哀,也是我们这批武大学子的悲哀……”

1997年的3月,93级的姐姐即将毕业,每天她都会拉着我在樱花大道上看着樱花,似乎想要将所有的花瓣都收入她离开前的行囊。分别的前一天晚上,姐姐让我去她的寝室,为她的室友们唱歌。依稀记得,那晚我唱了一些流行的校园歌曲,只是当时的寝室里没有掌声,如死般沉寂。第二天姐姐告诉我,我离开之后,所有女孩抱头痛哭,她们哭着说:“明天,桂园三舍的407寝室将永远,不再存在。”二年级的我本想为姐姐们写一首关于离别的歌,但略显稚嫩的我还无法完全参透离别的含义,但那句“不再存在”带给我的震撼深深烙印在了心里。1998年的3月,已成为生科院篮球队队长的我,正带领着一帮兄弟每晚苦练在梅园球场之上。同样,我们势如破竹般杀进四强。只是就在半决赛的前夕,我们唯一的中锋,四年级的“乌江”离开了。因为找工作的原因,他必需去远方实习,我无数次劝说他能否留下,哪怕只是一周。可现实的压力还是迫使他在比赛前离开了我们。再没有什么奇迹发生,缺乏中锋的我们止步于四强。失利的当晚,我独自坐在樱园二舍的平台上,怀抱着那把破旧的吉他,却再弹不出任何的旋律。弯弯的月亮正挂在珞珈山的那一面,不知何时,“装饰”,我最好的兄弟已经坐在身旁,陪我一起默默看着弯月的轨迹。终于,他对我说:“他注定是要走的,我们俩也注定是要走的,只不过,这里已不再是我们的学校,这里是我们的家,樱花树下的家。”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姐姐离开前拉着我流连樱花大道时所有的不舍,更明白了407寝室女孩们哭着说出“不再存在”时的无限伤感。就在那个弯月挂在珞珈山顶的晚上,《樱花树下的家》诞生了。1999年6月,武汉大学首届校园歌手大赛上舞台上,我首次在母校唱起了这首歌,也夺得当日的第一名,谢幕的时候,无数的武大学子流着热泪与我拥抱;2013年4月,上海校友会庆祝校庆120周年晚会的舞台上,我再次向校友们唱起了这首歌,也获得亲人们长久的掌声,谢幕的时候,无数武大校友流着热泪与我拥抱。那一刻,终于明白,我并非是创作了一首注定将在武大永远流传的歌曲,我只是将每个武大学子的青春刻入了历史,伴着飘落的樱花瓣,永藏于心。最亲爱的武汉大学,你已不再是我们的学校,你是我们的家,永远盛开着,等着我们回来的,樱花树下的家。

回忆的世界里不知不觉已过去了许久,曾经的往事、鲜活的面容让我再不舍从记忆中抽离,只不过,超市里的灯突然暗了。一位打扫清洁的阿姨走过来问我,小伙子,我们要下班了,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我揉揉眼睛,起身对她说:“不好意思阿姨,没事,我只是……想家了”。

编辑: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