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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二老:纪念任凯南、李剑农两 教授时间:2021-04-16

战前在珞珈山居住的校友们大概都知道“半山庐”,但没有听说过“石屋”。石屋是我为写这篇东西特地给半山庐取的一个外号(其实应该说是本名)。因为我觉得:石屋的“石”和我所写的两位主人公有些相同的属性,半山庐不过是表明这座建筑物的地理位置而已。

说明了这一点以后,校友们一望这个题目应该会马上想到两位教授:任凯南(戆忱)和李剑农老师。因为珞珈山的许多建筑中只有这一座石屋;这座石屋,在战前也只住过这单身的二老(老,是我们学生当年的印象。现在,翻开我们的毕业纪念册一看,这两位老师的肖像比今天镜中的我要年轻得多)。

石屋建在珞珈山腰。矮矮的四面围墙,全是就山取材的花岗石砌成的。面积,用我们在台湾听惯了的用语来讲,大约有40个建坪。周围,除高高低低的花树和灌木以外,是一片松林。所以右上方相去约300公尺的那幢二楼小洋房(来宾招待所)叫做听松庐。

听松庐这个名称很幽雅,但它的风格不像石屋那样纯然古朴。

“石屋”与“二老”这两个概念在我脑子里发生关联,不只是因为“二老住在石屋”这一事实,更重要的是这一具体事实所蕴涵的抽象意义。

二老,在外形上有些类似之处: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大,重浊的湖南口音,而且都有点口吃;任老师蓄短胡,李老师戴眼镜,他们的面部表情同样庄严而又自然。稀有的笑容,像不多见的冬天阳光那么可爱。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时,我同政治学系的同学李俊绕山腰的马路散步。途中望见这二老从山下消费合作社那个方向走上来。我们故意放慢脚步,跟在后面看他们和他们的行动(学生们对于所敬爱的老师往往如此)。任老师长袍上罩着蓝布大褂、布鞋子;李老师穿一件古铜色的袍子、皮鞋。他们都带着手杖,也都把手杖挂在左肘上。两手呢?左手拿一小包花生米,右手一颗一颗地向嘴里送。边嚼边谈,边谈边嚼,谈些什么,我们当然听不清楚。奇怪的是沿路上看不到他们扔下的或唾出的花生皮。当时我向李俊开玩笑:你们湖南佬,吃花生米是连皮吃啊?玩笑是玩笑,事实是事实。山回路转,我终于从侧面望见他们是把花生皮捻脱在纸包里面的。

快走近石屋的时候,任老师的花生米吃完了。捏成一团的小纸包,从左手递到右手,往衣襟里面的口袋一塞,接着,右手在大褂上擦两擦,再拿起手杖,有节奏地一步一步走回石屋。石屋不紧靠马路,其间有山坡、有石级。

斜阳从洪山那边柔和地辐射过来,穿透枝叶疏落的秋林,摇晃地画在石屋的围墙上。

这些情景:柔和的阳光、松林、石屋、蓝布大褂、手杖、花生皮……当时的我,除了觉得有一种模糊复杂而未概念化的和谐美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今天,整整三十九年以后的今天,从体验上,从书本中,我对于我们生长于其中的中国文化,以及这二老深受熏陶的以英国为代表的近代西方精神传统,多少有了一点认识。这时,再回想当年这幕似乎“无啥稀奇”的情景,自觉有了一个较明朗的概念化的认识。现在,我想我可以这样大概地说,石屋二老所代表的精神,有中国儒家兢兢业业的有所为(后面再讲到),和道家潇洒自得的无所为。手杖和花生皮,象征Job LockeDavid HumeAdam SmithJohn Stuart Mill所建立发扬的近代西方人文传统——个人尊严和群己权界

同住一屋的二老,任老是经济学系的教授,李老是史学系的教授。经济学系是我的本系,我与任老师的接触比较多。以下分别写点他们的故事。

任老师教过我们“西洋经济史”和“西洋经济思想史”。这两门课,尤其是思想史,他是下过很大工夫的。英国伦敦大学经济科的BSec)学位,任老师不是轻易得来的。他从名师Edwin Cannan苦读了五年,回国后始终专心教学,而且锲而不舍地钻研。他造诣的境界,我们不得窥见;但其造诣之深,我们是可以领会的,从他上课时的那股劲儿领会到。他讲课时,口吃的湘音尽管叫人难懂,但我们从无倦意。相反地,我们更注意听。当讲到得意的时候,他使劲想把满肚子的东西一股脑拿给我们而又难以尽量拿出;好像一股上涌的泉水,涌到一个狭窄的出口那种情况。这时,他举手投足,面部的静脉管也发胀,甚至眼睛急得向上翻。遇到这种场面,我们就像球迷看球赛似的,全身肌肉随着球员的一举一动相应地紧张起来。不用说,此时的任老师一定是满身大汗的。像这样负责任、竭精力的老师,我这一生只遇到这一位。从这一点,我们也可想象他在伦敦大学经济科苦读的那股劲儿。

谈到任老师本人的经济思想,我在做学生的时候,当然辨识不清。但我记得有这么一次:这好像是我进三年级的时候,任老师带着新来的朱祖晦教授(教统计学)向我们班上介绍。朱教授在讲话中讲到当时在美国尚未失势的制度学派,并且大为吹嘘。接着任老师很礼貌地带着微笑给他一个软钉子。任老师讲的词句,我现在记不清楚,大意是说,制度学派不过是历史学派的延长,他们至多是经济史的解释者,算不得经济学家。这些话,我当时不懂得它的重要性。现在我从这几句话中认知了任老师经济思想的路数,是承袭Cannan教授的心传,植根于以个人尊严为中心的社会哲学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学界,在欧洲的几乎风靡于各形各色的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又以制度学派占上风。任老师在这当儿,固守原则,宁可在“经济学家”的正路上默默地走,决不趋炎附势,转入左道旁门,这是何等气概!目前各国的所谓经济学界,几乎都是经济工程师当道,真正的经济学家凤毛麟角。怀念吾师,益增惆怅。

任老师还有一点值得我们记述。从世俗的观点看,这也许是最不该记述的一点,这就是他终生没有出版过一本著作。他只在《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上发表了若干篇学术论文,其间有这么一段故事:我在四年级的时候,为着毕业论文的写作,有过多次到石屋去请教任老师的经历。有一次他的话题转到了一般的写作上,他特别郑重地向我讲:“你们在三十岁以前,应该大胆地就你们的知识发表一点东西,好坏没大关系,不然的话,过了三十岁就难得有勇气拿出自己的东西来了。”最后一句话,是任老师的现身说法,给我勉励和警惕。我惭愧,有负老师的厚望。三十岁以前既没有什么东西发表,三十岁以后根本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可拿出来,只是翻译了几本心喜的经济学名著而已。任老师是有“自己的东西”的,可是他谦虚、诚实,他所说的“难得有勇气”意思是自己尚未满意的东西,不敢拿出来欺世以盗名,这一点,也和他的老师Cannan一样。

Cannan只有两本论文集子发表,没有成书的专著。任老师的论文,尚有《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季刊》在,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片段。

现在,我再来回忆李剑农老师。

李老师教过我们政治学、世界史和中国经济史。政治学好像不是他的专长,他用的教科书是高一涵写的,李老师似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世界史是以Wells H GThe Outline of History做教材,他一边教,一边把它翻成中文印成讲义发给我们。我把译文和原文对照,十分敬佩译文的信达流畅,丝毫没有生吞活剥的痕迹。那时,我就开始有点翻译的兴趣了。偶尔把尚未讲到的地方,挑选看得懂的章节试译两三段,送给李老师批改,他很高兴、很耐烦地给我指点,并鼓励我有计划地译下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原因是生字太多,翻字典太费时。

李老师所教的中国经济史,可能是他用力最多最勤的一门课。他的讲义大多是他的创作,许多材料搜自历代民间的笔记,再以他自己的观点来写,而不是从史书的货殖传、食货志这一类的制成品硬抄过来的。可惜这本讲义我没有好好地保存起来。来台后我常常向同学们打听,也找不着一本。《中国近百年政治史》是李老师的一本名著,我没有上过这门课,可是这本书我是在某个暑假当中,一星期以内读完的。我现在知道,写现代史是最难下笔的,尤其是在台湾这种政治环境下,更是难上加难。李老师这本书从史学的观点来看,分量怎么样,我没有资格评论。但就此文字与材料的安排来说,真可说好极了。

李老师的教学认真与做人之足以示范,与任老师没有什么差异。他们都是我一生铭记在心的恩师。


原载2020年《武大校友通讯》,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P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