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李龙先生是我在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在职攻读硕士研究生时,其时我正在从一个高校“两课”老师向法学老师转型。其后,我陆陆续续读了先生的一些著作和学术论文,慢慢被先生平实的语言和强烈的思辨所吸引,也逐渐产生了追随先生读书的想法。
初见先生是在2014年元月的一天。上午8:30,我按约来到武汉大学东中区一幢住宅楼的三楼,为我开门的是师母龙女士。我清楚地记得先生当时上身穿着件浅色羽绒服,下身是蓝黑色裤子,脚上趿着一双布棉鞋,面西端坐在沙发上。客厅一角的空调并没有开,居北的厅内确实有点冷,我想这也许就是先生腿上为什么还盖着一个淡花小棉被的缘由了。落座后,师母热情地为我倒上茶,我则满是忐忑地递上早先准备好的简历。先生接过材料,对我说:“我的眼睛不太好,看不太清楚,你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讲讲。”可能是通过我的语调觉察出了我的紧张,先生几次微笑着安慰道:“喝点水,慢慢说,别紧张。”或许是先生的包容与理解暖化了客厅里的空气,我的心绪很快也就平复了下来。
整个会面过程中尤令我震撼的,莫过于先生就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的会议公报与我进行的一番交谈。我想略述所及众多话题中的两个:一是在谈及权利与义务的关系时,先生认为,人之“三性”应该是认识权利与义务关系的锁钥。人有“三性”,即人不仅有理性和感性,还有灵性。没有对人的灵性即能动性的认识,就不能正确解读权利与义务的辩证关系。西方学者和部分国内学者往往专注于人的理性而忽略人的灵性,他们的理论出现偏颇也就在所难免了。二是在谈及“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时,先生认为这一提法应该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新发展。先生首先从欧洲的凡尔登体系、凡尔赛条约体系、布雷登森林体系,一直谈到世界银行对治理的界定,又从中国古代历史文献中的治理,谈到了公报中的国家治理,在此基础上,先生还简单地谈了治理与管理、治理与善治、治理与共治、治理与法治的相互关系。先生认为民主与法治是国家治理的两块基石,应该让选举民主、协商民主、自治民主、谈判民主共放异彩,以充分发挥社会主义民主的优越性,进而实现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
这些艰涩的理论,在先生那里则如拉家常般娓娓道来,既不突兀又不失灵动。细思,则又句句珠玑,听来确有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之感。由此联想到梁任公初会康南海后所发之慨叹:“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生平知有学自兹始。”虽时事移换,却也未免感同身受。离开李宅,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三月份的博士生入学考试会是什么结果了,因为这次会面本身已足可让我受益终身。
先生一生际遇坎坷。虽出身书香门第(先生的祖父、曾祖父都是清末进士,曾祖父李蕊还是清末翰林,著有《兵镜类编》一书,伯父李祖荫是著名的民法学家),却幼年丧父少年丧母,13岁就不得不从军学医。1954年9月,先生考入武汉大学法律系,在那里,天资聪慧的先生本该会获得一个美好甚至伟大的人生起点,因为在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先生就在《光明日报》《湖北日报》《法学》等报刊上发表了文章;而且在那一年,先生还参加了全国先进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并获授“青年法学家”称号。但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月,整个社会都被一股无以名状的洪流所裹挟,作为一个青年大学生,先生终究无力逃脱。1957年先生在“反右”运动中被错划为“极右”,旋即又在1959年因投书南斯拉夫总统铁托被判死刑(缓期执行),入狱20年后,于1979年年底获得平反,并于1980年1月24日43岁生日当天出狱,成为武汉大学历史上年龄最大的待分配毕业生。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有感于人生最宝贵的20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出狱后的先生尤知时间的珍贵,决心要将失去的光阴夺回来。天道酬勤,先生在1989年就晋升为教授,2004年获评首届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更于2010年获评“全国杰出资深法学家”。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跌宕的人生经历,先生一向惜时守时。凡交代给学生的读书写作任务,皆有明确的时限,若以天计,则在截止日前一到两天,先生必会电话询问进展。在我的印象中,凡每次约好与我的会面时间,先生必在会面前10分钟左右给我打电话,用他那带有浓重湘音的普通话询问着:“小孙啊,你到哪里啦?”后来我才知道,先生对他所有的学生都是这样。我的理解,先生这么做,可能不仅仅是对守时的言传身教,也是让那些一不小心忘了赴约的学生有一个弥补的机会,而学生又不会因此而陷入尴尬,足见先生的用心良苦,诚所谓“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
先生对学生的培养,从来都是身教甚于言传。先生虽已入耄耋之年,但依然坚持每日阅读且笔耕不辍。在2015年11月8日举行的“李龙先生法学思想研讨会”上,时任法学院院长的肖永平教授就曾说,在全院每年年终的学术成果统计中,先生总是位列前茅,这确实不能不令人感佩。在学术研究上,先生认为有“三重境界”,即了解前沿为第一重境界,研究前沿为第二重境界,创造前沿为第三重境界。先生希望学生都能至少处于第二重境界,并力争都能达到第三重境界。先生认为,要达至这一目标,就必须坚持阅读经典与学术创作齐头并进,来不得半点怠慢。先生对马列经典的反复研读,对一个个学术前沿的开拓,如对“人本法律观”、和平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理论体系等的研究,正是对这一理念的践行。“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在30多年的教学科研中,先生获奖无数,单是国家级一等奖就有六项,培养的博士生更是多达百余人,其中不乏法理学名家。因学生中有太多人都已成长为法学院的院长和高校的校长,以至于有人戏称先生是“院长与校长加工厂”。
待我入先生门下时,教育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项目正进入提速期。先生几乎每个月都要赴京参加有关书稿的审议会议,这对于一位80岁的老人来说,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先生不谙电脑,每每所提建议都要通过手写完成,再交由打印社打印,亲自校对后,再将电子稿发送“马工程”办公室,无形中又要多出许多事,加之每次会议日程又很紧凑,去京一趟,每每疲累,师母心疼,总是有意无意地劝阻,但先生总说:“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我是审议委员会的委员,又是法学组负责人,我不去怎么行呢!待到这些教材审议完了,我就一心在家带博士。”因为年龄与身体的原因,参加这样的一些活动就不得不需要一名陪同人员。由于与我同届的是一位师妹,陪同先生出差多有不便,于是我就成了先生的选择。但逢出差,先生总是提着他那不知已经用了多少年的黑色提包,我每每要帮他提包,他都拒绝。其实那个包里装有衣服、书稿等,重达十几斤,他每次都是自己提,走得还不比我慢。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不得不反复提醒,要他走慢点;而先生每次都报以微笑,脚步却从来没有放慢过。
先生生活非常简朴,从不浪费。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陪同先生去北京。订的票是上午,这就不得不在火车上吃午饭。我们点的是梅菜扣肉,记得是65元一份,先生知道价钱后,懊恼不已,并严斥高铁经营的垄断,也为自己没能对我订饭进行有效监督,因此超出出差补助标准而后悔。此事直至我们返程,先生都还耿耿于怀。后来我俩决定,再去北京一定要乘坐中午12:15的车,虽然到达酒店时会有点匆忙,但可以在家里吃过早中饭再出发。现在陪同先生出差的已是我的师弟了,但这一“传统”得到了很好的继承。
我喜欢陪先生出差,原因有三:一是我个人较为懒散,每次出差,先生必问最近读了什么书、思考了什么问题、写了什么文章,如此,我也就无法不用功了。二是先生最喜欢与学生纵论古今。出差路上的几个小时,就是我们师生互相交流讨论的时间,也是我学习先生观察问题、论证问题方法的好机会。我的几篇文章都是在这个过程中触发灵感而完成的,虽然并不是每一篇都刊发了,但智识上的锻炼却是不争的。三是这会让我不断地走近先生。先生的一生本就是个传奇,通过先生每次或多或少的回忆,我每每会在先生铺陈的人生画卷中穿越时空,在与他所处的那个激荡的时代的对话中感受沧海桑田。其实,任何的历史教科书在这样一位老人面前都会显得苍白与无力。
当然,出差途中也并非全是学术研讨那么严肃的话题。快乐怎么可能会舍得离开这样一位充满故事的老人呢?先生虽然皓首穷经,却从没放弃对生活的热爱。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先生才能在数次面临几乎绝境的情况下抱持信念,并赢得与命运对弈后的胜利。在狱中那会儿,先生热爱读书、下棋,因为是狱刊编辑,也能抽抽烟、喝喝酒。出狱后,这些“爱好”都“坚持”了下来。由于几年前突发脑梗,在医生的建议下,当然也离不开师母的有效监督,先生戒掉了烟酒,但出差时还会因为远离监督而抽上几口。每每如此,先生总会孩子气地自我解释:“别人送的两包烟,不抽浪费了。”记得有次在宾馆,先生因吃多了饺子,肚子不舒服,他想抽烟时,我就对先生说:“您肚子不舒服还是不要抽为好。”先生回应:“烟是进肺的,跟胃没关系。”我则用身体本是一个有机系统加以反驳,先生只好悻悻然呵呵一笑,随即边掐灭手中的香烟边说:“这颗烟不大好抽!”
近些年先生喜欢看点电视。记得第一次陪同先生去北京开会,刚到的那天晚饭后,先生叮嘱道:“小孙啊,你先回房间去洗洗,一会儿来我房间看看电视,顺便聊聊天。”过了大概不到一个小时,我来到先生的房间。只见先生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大声地招呼:“快坐下,快坐下,看看这个男的能有几盏灯?”原来先生正在观看电视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后来我才知道,先生在戒掉烟酒后,消遣的方式就变成了看电视,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就是《非诚勿扰》和当时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红高粱》。看《非诚勿扰》时,先生会饶有兴趣地对男主角进行一一评析,并对其能保留几盏灯、站到第几关、最后会选择谁进行预测。先生会为自己看中的男主角未能最终与女主角牵手而惋惜,也会为自己预测得准而高兴不已。在观看《红高粱》时,先生会对日本侵略军的残忍行为默默不语并眼噙热泪,也会对自己熟悉的枪炮进行性能讲解,仿佛置身于当年的军营。这样的场景是很难让人联想到先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法学家的,那分明就是一位亲切的邻家爷爷。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大善人,自芳而芳人。我常想,遇上先生这样的老师,虽是我今世的缘与莫大的幸,但一定是我前世曾经的苦修才换得的福,我怎能不备加珍惜!
原载2020年《武大校友通讯》,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P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