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纲纪先生的最早一批博士生、追随先生近30年的武汉大学哲学学院邹元江教授,曾经写过多篇关于自己导师著作的书评等文章,对刘纲纪的学术思想、为人生平非常熟悉。
但在为导师撰写悼词生平时,邹元江写到凌晨三点。
万籁俱静时,想到珞珈山那盏苦熬一生的明灯终于熄灭,师生再也不能当面长谈,邹元江潸然泪下。
2019年12月1日,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刘纲纪先生,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87岁。
刘纲纪先生主要从事美学原理、艺术哲学和中国美学史的研究,同时在美术理论、中国书画史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国当代文艺思想等方面也做了许多开拓性研究,并有重要建树。在哲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研究中,他是一位学界公认的学术大家。
一个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才能学贯古今、享誉海内外?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近日遍访刘先生的同事、学生和亲人,探寻大师耀眼的一生。
中国美学界数一数二的人
“忆当年合作音容宛在;虽今朝分手友谊长存。”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得知自己的同学、合作者刘纲纪去世,悲痛地写下唁电。
短短两句话,浓缩了中国美学界“北李南刘”两位大师一生的相知情怀,更是当代中国美学走向繁荣的写照。由两人合作撰写的《中国美学史》第一、二卷,填补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美学史研究方面的空白。
读过《中国美学史》的人可能会发现,刘纲纪撰写的著作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美学思想为指导,论述了中国美学史的研究对象、任务和方法,并处处贯彻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对中国美学的发展做了具有内在必然性的深刻分析,许多论述极富创见。
此后,刘纲纪先生进一步提出中国艺术文化的“六大境界说”,即儒、道、楚骚、玄学、禅宗及明中叶后具有近代人文主义、个性解放色彩的自然人性论,并一一作了深入分析。
“在文化逐渐成为软实力、凝聚力与竞争力的情况下,如何建设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美学事业,使之在国际上更多地发出中国的声音。刘教授在这一方面几十年来做了艰苦探索和努力,取得重要成绩,是我国美学界少有的具有相当国际知名度与影响力的重要美学家。”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主任、著名美学家曾繁仁教授7年前曾对刘纲纪撰写的《周易美学》一书表示赞赏,认为这是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研究方面的重要成果。
这本《周易美学》著作的写作出版,是刘纲纪用时4个月,通宵达旦完成的,1994年正读研究生的邹元江见证了这部著作的写作历程。那几个月时间,刘纲纪是珞珈山最晚熄灯的人,成为当时武大学人勤学的标志。
该书出版后,约稿编辑获得编辑界大奖,邹元江写了4篇书评,全部发表在顶级期刊……一本书,成就了许多人。
诸多开拓性的研究,令刘纲纪早早就成为一座大山,一座研究中国美学、艺术、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不可绕过的高峰。
作为北京大学同学和长期的合作者,李泽厚对刘纲纪有着比一般人更深的认识。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李泽厚就公开说:“我觉得他的水平很高,思想深刻。在目前的中国美学界,无论从美学理论上还是从对美学史的了解和掌握上,他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一直埋头工作,不计名利,对科学有献身精神。”直到2002年,李泽厚先生在《浮生论学》一书中仍坚持这一看法,说:“做美学研究的当代我们这辈人中,我认为刘纲纪是最不错的。”“虽然他最近还很厉害地批判我,但他有哲学深度。”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李范与刘纲纪交往较多,20世纪80年代,刘纲纪与李泽厚合著《中国美学史》时,为了写作联系方便,刘纲纪曾借住在北师大宿舍。
李范经常去看望刘纲纪,见证了刘纲纪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地写作的情景,常常是书桌、地上满是烟蒂。
德国著名汉学家卜松山在欣赏刘纲纪先生的艺术作品集时,想起中国一句古话:诗书画如其人。“欣赏刘先生的画作,他的容貌、人格仿佛就浮现在眼前。”美国著名华人学者傅伟勋教授在一些文章中谈到刘纲纪先生给他的印象时说,“刘纲纪具有哲学家的风骨,且为人诚挚可亲,实不多见,治学之勤,功力之深,令人叹赏。”
哲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情怀
“做古代学问,但不能忘了是一名现代人。”刘纲纪常常强调,做学问不能同现实隔离,要有现实关怀。
在武汉大学哲学学院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已经是武大哲学学院二级教授的邹元江讲述了导师的一生。在他看来,刘纲纪先生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他是一盏照耀后人的明灯,影响了自己的整个人生。面对刘先生的期许,自己常常因为有愧,不敢自称是大师的弟子。
“先生有幼功,在大师荟萃的北大熏陶之下,迅速成长。”刘纲纪先生1933年1月17日出生于贵州省普定县号营村,1952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原来,从小家境不错的刘纲纪自幼爱好文艺,13岁时曾拜名师学习中国书画,幼功的积累,为他今后研究艺术美学打下了坚实基础。
在北大4年,刘纲纪除了努力系统地钻研马克思主义哲学外,还师从中国美学界前辈学者邓以蛰、宗白华、马采三位著名教授学习美学与中国书画史论,与大师们成为忘年之交。
作为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刘纲纪曾经多次指出几位大师家藏古画的假赝之处。后生可畏,大师们感慨着。
1960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刘纲纪的第一部专著《“六法”初步研究》,那时他年仅27岁。这部论述中国绘画理论纲领——“六法”的专著,曾得到邓以蛰、宗白华、朱光潜等著名学者的赞许。这是刘先生的本科毕业论文,影响极广,是刘纲纪在美学研究上取得的第一个成果,也预示了他未来发展的美好前景。
刘先生对学生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大胆独立思考,绝不允许学生盲从。作为导师,他更注重因材施教,不仅指出学生学问短板,更关注学生的性格不足之处。
当时,刘纲纪在北大的名气很大。担任北大学生诗社的社长,吹笛子、拉二胡、美声唱歌,他是天生的从事美学研究的人才。作为一名较早发表文章的北大才子,他用稿费买西装,偶尔还会请同学们下馆子。才华横溢的刘纲纪,征服了当时北大俄语系的校花孙家兰,后来两人牵手相伴一生。
刘纲纪是一位有生活情调的人,喝德国黑啤、品咖啡,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又极具现代感,非常关注社会现实。“做古代学问,但不能忘了是一名现代人。”刘纲纪常常强调,做学问不能同现实隔离,要有现实关怀。
“必须具备哲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情怀。”这是刘纲纪常常对学生提到的要求,两方面缺一不可,也是一直走在国内美学研究最前沿的武大哲学学院招聘新教师的标准,延续至今。
刘纲纪与武大的渊源离不开一个人——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的李达。彼时,重才、惜才、爱才,还不拘一格地用才、育才的李达,亲自到刘纲纪在北大的学生宿舍,邀请刘纲纪来武大,并愿意担任他的硕士导师,1956年本科毕业之后,刘纲纪从此与珞珈山结缘。
李达非常理解、尊重并支持刘纲纪的兴趣与选择,在他离开北京仅一个月之后,又将刘纲纪送回北大进修美学和艺术,并专门给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教授和著名美学家蔡仪先生写了介绍信。两年多后,刘纲纪返回武大任教,至此60个春秋,珞珈山的夜晚总有一盏明灯在亮着。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李耀南1997年考入刘纲纪门下读博士,当时他只读过刘纲纪的书,仰慕大名,却从未见过面,在参加了博士入学考试之后,李耀南忐忑地敲开了刘纲纪的办公室大门。
初次见面,两人长谈了两个小时。李耀南回忆称,当时已经60多岁的刘纲纪思维敏捷,言谈之间饱含激情,一种渗透理性光芒的激情,时刻不能懈怠的学风,至今感召着自己。
博学乐观,成风化人
“文革”期间,刘纲纪被下放到襄阳一个农场负责放鸭,刘纲纪没有忘记读书,正是在池塘边,他读了朱光潜对黑格尔110万字的巨著《美学》的译作等著作。
清苦的生活,很快迎来了思想著作的井喷,回到武汉之后,他在夫人所在单位——武汉理工大学的一间狭小宿舍里的一张小凳旁,流着汗,陆续写下了多篇艺术哲学著作。
“作为一个纯粹的学者,为我们后辈树立了如何做一个学者的榜样。”我国著名哲学家、华中科技大学教授邓晓芒当年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武汉大学任教,同刘纲纪在哲学系共事达30余年,对刘先生的学问和人品多有了解。“刘先生有坚定的学术信念和人格操守,直到耄耋之年,仍然殚思竭虑,笔耕不辍,把整个一生都献给了我国的美学研究事业。”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易中天38年前的硕士论文答辩会上,刘纲纪是答辩评委之一,两人因为学术观点不同,在会上发生争论,易中天也大胆地回应:“我还不同意你这个观点!”
尽管两人当场争执得面红耳赤,但刘纲纪仍然对易中天的论文给予了高度评价,给了优秀。
正在国外来不及赶回国内参加追悼会的易中天感慨:“这样的师德师风,让我终生难忘。”他遥寄挽联一副以表哀悼:大美无言,治学本当知纲纪;中庸有道,为师原不计逆从。
李耀南告诉记者,刘先生对学生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大胆独立思考,绝不允许学生盲从。作为一名导师,他更注重因材施教,不仅指出学生学问短板,更关注学生的性格不足之处。
李耀南回忆,自己从农村出来,刚开始性格上有些胆小怕事,刘先生看出问题后,经常教育他:胆子要大一些,不要怕。
“这个问题你已经想清楚了,如果是你没表达好,那就是你没本事!”博士论文预答辩时,看到李耀南又有些胆怯,这一次刘纲纪有些急,这一番少见的发火,也激了一把李耀南。
最后,论文答辩现场上,李耀南放开表达,侃侃而谈。
顺利通过答辩,刘纲纪非常高兴,拉着李耀南合影留念,这一难忘瞬间,李耀南至今珍藏在家。
如今在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任教的张完硕教授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作为一名韩国博士留学生,当年先生每周给他一个人上一门课。台上70多岁的先生侃侃而言,台下张完硕似懂非懂。回去后,还要反复听录音,不明白的地方下次再请教一番,老师就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
“先生不用电脑,从来手写,手指上磨了厚厚的茧。”如今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的王海龙博士,曾跟着刘纲纪先生学习5年,见证了80多岁的老人熬夜帮博士生修改论文的过程。“先生对学问和学生都极负责任,从来亲力亲为。写书,从查资料到最后,都要自己完成。”
刘先生的2008级博士李红霞含泪追忆:说来惭愧,我的博士毕业论文,也是先生熬了一个整夜修改的。那天从先生手里拿回他修改过的论文,看到先生憔悴的面容,还有熬夜后的眼睛,心中满是愧疚。那时递交给先生的博士论文,我还没来得及写前言,先生高屋建瓴地把我论文将来要做的、而我还未能看到的方面都指了出来。
王海龙有些痛心地说:“这几年先生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但是他从不拒绝学生的活动邀请,非常支持年轻人。”曾担任武大研究生会主席的吴汉勋透露,武大书画协会主办的全国大学生樱花笔会,已经举办30多年,刘纲纪先生一直坚持亲临现场开笔、点评,身正为范,启蒙激励着一代代珞珈山的年轻人追求美好。
“未来只能怀念先生的音容笑貌,细读著作,追忆精神,继承遗志。”武大哲学学院院长吴根友说,每次拜访先生,都是在谈学问,先生特别自然地表达着自己对中华深厚文化传统的自信,也有着强烈的文化使命感。
吴根友透露先生晚年遗愿:为进一步摆脱当年思考的时代局限性,他要重写中国美学史,在病床上仍然坚持。“作为后人,我们希望先生的遗稿很快能整理出版,让世人更好地了解他对一些问题更深入思索的成果。”
原载2020年《武大校友通讯》,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P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