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梅州城区仲元路，有一个小小的侯屋，住着五家人，也许是全梅州最小的侯姓祖屋。但就是这间不起眼的老屋，在六十年前，引来了梅州中学有名的老先生，考究为何在此普通环境下，能累出优秀学生，产生读书人。

拉开读书序幕的是我父亲兄弟俩。据说伯父侯天生酷爱化学，读中学时就常在家做会变颜色的化学试验，引得小孩啧啧称奇。未几，伯父考上清华大学赴学，适逢抗战加内战，家里失去了在南洋经商的爷爷的经济资助，生活困顿，我爸侯湘生初中毕业即辍学去小店做学徒，兄弟俩约定挣钱后互相供对方读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在广州政府工作任科长，工资涨到令人羡慕的80多元，他却毅然辞职，自学高中课程并考取华南理工大学后留校任教，工资倒退，20世纪70年代只领70多元，我问他后悔不，父亲笑答：上大学是毕生愿望，岂敢悔之。

我堂伯有七位子女，侯杰昌（杰哥）排行老二（其他兄妹都多有建树，这是后话），我们都尊称二哥。他学习禀赋优异，记忆力惊人，家里人都相信他能考取任何一所大学。据说堂伯眼见伯父远在京城，多年未能回家谋面，故吸取教训，规定杰哥只能选读广州的学校，杰哥不从，要去北京，僵持不下，双方让步最终选在武汉。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杰哥与武汉大学就此结下一世缘。在轻松度过本科学习后，杰哥以优异成绩毕业且免试保送读研究生，在毕业后留校任教。至此，侯屋的读书潮兴起，父兄给了我们最好的引领和激励。尤其是我们和杰哥两家，在我们上下三代中，考取清华北大的有三人，考取武大的有四人，考取华中工学院的有三人，考取其他大学的还有10多个，出国留学取得博士硕士学位的10多人，最厉害的群芳妹在哈佛做的博士后；成为老师的有10多人，且一半是大学老师。

小时候，父亲经常讲伯父和杰哥的读书事迹，并告诉我们远在太原的弟妹们读书用功出色。“狡猾”的父亲从来不要求我们读书，但却在我们心中埋下了读书的种子，我考上重点大学后他还故作惊讶。

我们都很期待杰哥探亲回家的时候。他总是和蔼可亲，满脸笑容，洪亮的声音总是能感染所有人。他从不谈论自己，更多的是讲伯父和父亲的事迹。1980年，我从《人民日报》等报纸看到湖北破格提升了三名教授，首位就是侯杰昌。自豪之余我对他表示祝贺，他淡然道：“出差在外不知道，回来捡了个教授做做。”未几，他征询我意见，刚获得一笔科研成果奖金，问是买录音机还是洗衣机好，我问他为什么只能选这两样，他解释前者能帮助学英语，后者能节省时间多读书。

20世纪80年代中，杰哥来广州出差，邀我一叙。晚上聊得太晚，没有公交车回不去了，我只能受邀和他挤在梅州驻穗招待所的小床上过了一夜。我估摸小床大约12米宽，那时的他已经是空间物理系主任了。学空间物理的就是能伸能屈啊！

20世纪90年代，我到武汉大学看望他，第一次进他家，感叹他生活的清贫；他解释：其实前几年有机会回广东工作的。有一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杰哥的发言引起了当时的华南工学院（现华南理工大学）副院长、我国著名电子学家冯秉铨的注意，冯先生知道他是梅县人，力邀他加盟华工，却被杰哥婉言谢绝了，理由是舍不下武大，且夫人有风湿病不适合潮湿地方的生活。

那次，杰哥花了半天时间带我徒步参观校园，一路欢声笑语，所遇见的老师、学生都对他礼貌问候，不敢上前打招呼的同学也都投来仰慕的眼光。行到一处纪念碑，杰哥介绍是为纪念武大首任校长王世杰所立。他说，此公非常了不起，一生任过国民政府教育部长、宣传部长、外交部长等十几个职务，但最后立下的遗嘱却是：墓碑上所有职务都不要，只留“前武汉大学校长”一职。杰哥轻轻的几句话让我明白了：真正富有的是杰哥、是侯老师！

我后悔之前对武大和杰哥了解不多，没能慕名前来投读武大，好在弟弟联昌在我的动员下进入武大就读。杰哥在学习上、生活上给予了极大帮助，他笑说联昌和温坚（另一亲属）周末到他家，能吃掉十斤牛肉。我说怪不得你都被他们吃穷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联昌出息后，每次去看望杰哥，都尽量给个大红包感谢老哥，甚至还给杰哥换了大电视，充当了我和杰哥的纽带。

杰哥对亲属的要求很严格。据说他小妹远途来武汉探望，他竟然告诉她怎么坐公交去武大，完全没有派车去接的意思！一次我在他家做客，学校一位处长刚好来电话请示工作，杰哥请他帮忙订餐请我吃饭。饭毕，二嫂悄悄地去把账结了。又有一次，杰哥到珠海出差，我同学是当地一位银行行长，想读武大的研究生班，杰哥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各专业，不久还寄来招生介绍及复习资料，却丝毫没有帮其他忙的意思。我同学只能知难而退，还苦笑着赞扬了侯校长。

二嫂是中国科学院武汉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和杰哥同样出色。我们都非常喜欢二嫂。遗憾的是，二嫂患类风湿病二十几年了。每年寒暑假，杰哥便带上夫人全国各地遍访名医求治，所幸病情控制住了。二嫂经常调侃：侯杰昌在外是校长，在家是我的保姆。恩爱之情，羡煞我们。在二嫂生命的最后几年，杰哥更是尽全力服侍。二嫂在天堂应该也是满怀深情地等待着她的他的。应该是杰哥也舍不下她，竟然在她走后没多久就得了脑瘤。我和弟弟专程前来探望，弟弟说最多只能谈半个小时，不能过分打扰他；杰哥见到我们却非常高兴，谈了一个半小时。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住下来陪老哥好好聊聊的！

杰哥，您走了，但没带走满面的笑容

杰哥，您走了，但没带走爽朗的笑声

杰哥，老伙计，您没带走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

杰哥，您慢走，来生咱们还做兄弟！

原载2020年《武大校友通讯》，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P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