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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脱贫的时间:2020-10-12

不管联合国是如何定义的,贫,意为衣食有忧、基本生存条件质量恶劣之谓也。朦胧中儿时的记忆,大约还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因沦陷区的大量机关、学校、人员迁往大后方,故乡所里(现改名吉首,当时连县城也不是)这个湘西的边远小镇,曾繁华一时。我只记得有一年年夜饭丰盛得很。有人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到集镇上看舞龙灯,到处燃爆着鞭炮,是过年,还是庆祝日本投降?记不清了。总之,如《林家铺子》中的小老板样,彼时父亲大概发了点“国难财”,下江人的流亡给我家带来了小康。

“复员”带走了所里的兴旺,父亲长年累月不辞辛苦冒险乘木排(不是汽车)顺酉水到沅江,再过洞庭抵达汉口,将凭口碑和信用从山民那里赊购的药材、山货、桐油等,换回布匹等百货;母亲在放学回家的兄姐帮忙下,包皮蛋、灌蚊烟、糊油傘,全家八口人(父母加六个儿女),尚能维持生计。父亲大概只读过一两年私塾,打算盘什么的,都是后来谋生时学会的。他深信“不读书,是条猪”,又遇到“知识能改变命运”的时代,所以零零碎碎地卖掉家中的一点积蓄和田地,挣扎着让大姐到天津、家兄到长沙读书。好在大姐上的是教会学校,家兄考取的清华附中也有奖学金,所需费用都不高。

1949年家乡解放。土改时父亲因略通文墨,被工作组召入农会办事。土改对我家的利好起码有两点:一、划入城镇户口。二、祖居原来是“典”给地主的,之后就分给我家,不用交租金了。土改后,逐步搞统购统销,建供销社,集镇的小本生意不好做了。剩下的一点田地,劳力不足,索性慢慢都卖了。家境每况愈下。加上土匪猖獗,虽然对我家这样的贫民祸害不大,但赶集做生意,诸多不便。

1952年,母亲病故(家兄总是说多半应归咎于缺医少药,那病放在今天应该不难治瘉)。父亲一人撑这个家,已倍感吃力。好在1950年,家兄高中尚未毕业,就参军入伍去了大西北,大姐也中止了大学学业,谋得一教席,将三姐接到武昌,考入幼师(也是不收学费、生活费的)。二姐考入茶洞(即沈丛文笔下的边城)师范,食宿全免费,假期回家,结伴步行两三天,好在山里人纯朴,途中借宿乞饭很容易。父亲有不错的鉴别山货的技能,有时被某单位聘去做几天事,更多的是失业在家,困对愁城。我和小姐每天早上起来,如果父亲板着脸说:还不快走,莫迟到了!就知道没指望了,只能空腹上学。如果父亲摸出一分钱两分钱慈爱地递给我,就高兴今天早上可以买一块葛根,甚至可以美滋滋地吃到一块油炸糕。中餐和晚餐,多半是几棵辣椒烧好后沾点酱油就是菜了,包合粑、红薯之外,有碗白米饭,就不错了。

客观上,当时的我应属贫困人口,但对儿时的记忆,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记忆中的儿时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除上学外,和小伙伴漫山遍野地跑,抓住了螳螂,用弹弓打下了麻雀,在小溪里摸到了螃蟹,偷了柚子、板栗,用楛树枝烧熟去毛、用石头砸开,那滋味比今天的法国大餐还美。小孩子在一起总有个头儿,我们的领袖是农会主席的儿子,比我大几岁。他雄才大略,经常带着自己的队伍和另一群孩子争霸。最辉煌的战绩是一次把另一群孩子所在的茅屋放火烧了一片,史称“火烧茅屋街”。不过我没有能力,从不要我参加这种革命行动,我只负责在青石板上、在小河边,给大伙讲隋唐演义、说岳全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这类故事。有时,光屁股的小伙伴从河里摸出几个子弹壳,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去换几颗糖分享。有一回,“领袖”带我们从废弃的汽车站翻到了一大堆废件,熔成几块重重的铝锭,卖了一大笔钱。他果断地拒绝了有人提出旳分光吃光的建议,英明地做出决策:买一群幼鸭,轮流放,鸭生蛋,卖蛋再买鸭,不断投资扩大再生产,大伙就可脱贫致富……可惜的是美梦未能成真,幼鸭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一只,没有多久连一地鸭毛也见不到了(这位农会主席的儿子,具有领袖天赋的发小,直到我念中学时还收到过他的信,后来就不来信了,多方打听才知他参加工作后,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物质上的匮乏我似乎没有太深的感受,精神层面也同样。

1955年,由于潘光旦、向达二先生在全国人大的议案通过,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我“认祖归宗”,成了土家族的一员。所里改称吉首,成了州政府所在地。各项建设启动,图书馆有少儿阅览室,扩大了的新华书店允许店内看书。电影院用篱笆围起,除了学校组织观看外(学生不出钱的),小姐她们女生,会用只买一张票、让进去的人从篱笆缝隙中传出来、再进去一个人的办法混票。我们男孩子只会爬上篱笆墙往里偷窥,有时乘巡查人员走开,就大胆跳下往里闯。捉住了查出了,最多是驱逐出境;然后再来。游击战的乐趣大过了看电影。

1955年是我脱贫的关键年之一。先,父亲终于被聘用到腊儿山供销社,那是一个尚不通公路的毗邻贵州的小山庄,父亲一月难得回家一趟,工资又低,还要还债,对留在家里的我们姐弟俩没有什么改善,倒是部队开始军衔制,评上少尉的家兄开始拿工资了。于是一次出差到武汉,他发电报“将弟送汉",然无人送我,他只好冒着超期归队之险,一边致函部队告假、一边赶回吉首(当时,从长沙到吉首要乘两三天的长途汽车)。到家后,他交小姐5角钱去买菜,小姐惊呼:娘啊,这么多钱!由此可见我俩平时的生活水平。家兄见我的小学毕业证上写明年龄是十周岁,担心吴忠(宁夏)中学拒收,忙赶去拜托校长加一笔,改成十一岁。又买了几尺布,给我赶制了一套衣服,遂匆匆带了穿着麻鞋的我(在沅陵,家兄给我买了平生第一次穿上的球鞋)到了吴忠市(其政委非常通情达理,不但未批评家兄,还赞扬了他的兄慈之举)。这是我的第一次脱贫。家兄时月薪71元,出差(多是剿匪打仗)还领双薪,尚未成家的他领我到军官食堂进餐,总是打最好的菜。

我入中学后,初,是在一家汉族老板开的餐馆包伙食;后,因时间不便,便在学校老师食堂吃。又因有人非议“特殊化”,才改归与同学一道。这是个回族学生很多的地区,学生加餐也只有羊肉,所以,星期天,家兄(他出差就由别的军官)领我去餐馆吃“大肉”。这种“干部子弟”的日子过了年多,因西北教育设施和教学质量太差(所有的理化生实验都只能在黑板上演示),我又受不了西北的寒冬(脸都冻坏了),便由大姐领回到武汉。1959~1961年的半饥饿,是全国民众都经历过的(城市中学生还幸有最基本的粮食供应),就不必赘言了。

直到1961年秋入武大,还没有完全“脱贫”。有钱,就到自由市场买点萝卜,用脸盆白水煮,放点盐充饥。正在身体发育期,长期缺乏营养,个子长不高,无奈,在给家兄的信中引了句苏加诺的话:饥饿使人愤怒。家兄来信教育一通,寄来两袋奶粉。还是张体学省长实事求是,他来武大作形势报告:今年八月十五大放光明,每人两个月饼,你们就喊共产党万岁了。

果然,中秋发了月饼,伙食标准由9元/月提高到11.5元/月,菜里有肉了,主食不再见杂粮,我又一次“脱贫"。

告别饥饿10年后,再见它时是1970年作为"钦定要犯"逃亡之日,有次三天滴米未进。“归案"后,又是两年多的单身囚禁,一日九两米,不知道有几钱油,仅仅维持得以生存的低水平。后期,允许家中送钱和粮票购买点心。但我始终不愿牵连亲人,一直不给他们去信。进省委学习班,伙食大大地改善,不限量,早餐花样百变,正餐鸡鸭鱼肉不断。我曾取笑“同学”杨道远,像补好了的轮胎打气一般。自已也是从进班的约70来斤飞快地涨到120斤,双下巴,脖子粗得头也低不下。每月15元生活费,只交9元伙食费,剩下的买烟,还可制冬夏衣裳(我进班时只有狱方发的内衣外衣各一套)。“学习班”结束,回武大农场等待再分配,认领每月15元的生活费,那就再次跌入勉强维持温饱状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两位“犯了错误”的年轻员工临时受罚到农场劳动改造。晚上,拉我打扑克,以烟为赌注。我牌技不佳,输了大半包烟,坦言:如此下去,明天不但烟无抽的、连吃饭也要成问题了。牌友说:小事一桩。你以后买饭,认准我所在的窗口,只要递交一两饭票,五分钱就可以打好菜足饭。之后,果真如此,甚至我递上五角钱的菜票,打两个好菜还可找回一元菜票。这样,我的生活费就基本上完全用于烟酒及零花。

1975年到罗田工作,按大学毕业生待遇,月薪43.5元,还有下乡补助(以后,武大来人了解,要求罗田给我办了转正手续,月薪提至53.5元),单身一人,应属高薪阶层。然好景不长,与龚氏“开亲"后,她家劳力少而人口多,自当接济她家不少。更因处境艰难,冲破阻力结婚时,她的户口无着落。《白毛女》中的喜儿,还可以“半间草屋作新房”,可我们又哪儿去觅新房?幸好我“驻队”的大队书记和干部群众讲人情、敢担当,将大队养蚕室让出一间,借我完婚。其后,三姐设法将龚氏户口转至麻城蔬菜队,交钱,可购菜农的返销粮。1978年,调入罗田一中,妻子即将临盆,只得来校生活。之后几年,她母女俩都成了无户口(也就无口粮等供应)。峽儿彼时回答他人,都晓得说:“我是‘黑人’,沒有户口”。

当时一中还有不少“半边户”,即老师本人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家属是农村户口,由户口所在生产队供应口粮等物,结算时若工分所值不足供应物,交缺粮款。我的情况更差,她母女俩连落户的生产队皆无,拿钱也买不到生活基本需求品的供给者。这种困难,首先体现在能源方面:没有柴,生米煮不成熟饭。街上有时有点小树柴卖,贵不说,还不经烧。干是我课余拿上镰刀,在一中后面的山上割茅草。另外有师娘带领,妻扒收后山上的落地松针,可以解决一点问题。一中管后勒的主任很关心,每周大扫除毕,他就号召学生把废弃了的椅凳送到我家。其后,妻子的堂兄从天堂送来一拖拉机的树兜等物,燃料危机缓解。最后罗田建了煤气站,这个问题才算最终解决。更重要的是口粮。妻女二人无户口,初,亲人节省一点粮票接济,但总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妻子晚上煮一锅面,卖给下晚自习的学生。清早,我去餐馆买回一些油条油饼转卖给学生,赚一点粮票。孰知税务局的找上门来,要办执照,要交税,只好不干。好在当时开始有高价粮油出售,粮票也可买得到。问题就在于钱了。在一中的10年,工资好像加了一两次,但涨幅不大,维持我这样的三口之家,加上妻兄意外亡故,岳父病逝,妻子的诸弟妹幼小,不能不施以援手,确实入不敷出。好在其时有单位请一中老师有报酬地上课,多了一条门路。记得一中最先是余普生老师被医院请去上课。有的老师听说后有意见,要求学校禁止。在职工会议上,我大声疾呼:像余老师这样的“半边户”生活确实窘困,学校也很关心,但目前确实无力解决,作为权宜之策,让教有余力的老师靠劳动和知识,到外单位挣点辛苦钱,利大于弊。况教书是个良心活,只要不违师德,不妨碍正常教学,让老师一边受穷,一边把休闲时间去打麻将、聊天,不如让他去有节制地有偿服务于社会。而且,教学相长,要教好课,总得备课,充实点新东西,那怕是把旧教材教案复习一遍,对校内的教学也有好处。只要安排得当,不影响校内教学任务的完成,在目前部分教师生活确有困难的情况下,校外有偿服务对学校、社会、老师三方面都有益。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有助于减轻和消除我的后顾之忧,我保证对教学任务只会完成得更好。一中的叶书记和汪校长都很开明,并未禁止校外教学活动。之后,我也应一些单位的邀请上过一些课,增加了一些收入。尤其是经叶书记推荐,我较长时期地应罗田法院之聘任刑事案件辩护人(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出庭一次有四元补助,可买几斤肉。但温饱的稳定,还是在于各方面的努力让我妻女以及后来的儿子都上了户口,妻子也进了罗田纺织厂。

1986年我调湖北师范学院,又一次降为“贫困户”:妻子没有工作,女、儿均小,一个人的工资养四个人,不免寅吃卯粮,时不时需借债渡日。直到妻子安排到校加工厂上班,以后妻之弟妹逐渐长大成人,进城工作。新世纪到来,儿女成人,参加工作,我终于真正告别贫困,迈入小康。之所以写下这些,意在一滴水看太阳。国人欲完成脱贫任务,除个人的努力外,更靠国家经济的发展和正确的政策。

作者系历史系1961级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