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凡在珞珈山下读过书的人,都在校园里迷过路。
武汉大学校歌第一句这样唱:“东湖之滨,珞珈山上,这是我们亲爱的学堂”。不说“山下”,而说“山上”,大概是想强调,武大是山巅上的学校,最起码也是山坡上的学校,雅望非常。
中国其他大学常见的那种纵横笔直的路网,修不到八一路299号的山间林下。就连干道的柏油马路,也是斗折蛇行、曲径通幽的气派,好不容易汇到了路口,立刻又分出五条岔路——这还尚且是有命名的大路。其中枝连着的青泥阶、石子路、芳草径,则更加多不胜数。
漫步在文理学部梧桐树交错的荫绿里,有时候连个标志的建筑物也看不到。找人指个路吧,说东西南北不管用,说前后左右也不清楚。只能学牧童遥指,叫你且歌且行且从容,下个路口再问人。
在珞珈山下奔走,迷路确是一件常事。具体来说,又大概有三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是悬圃蓬莱,不知道地方在哪儿。
校园里的地名太容易把人搞糊涂了!
历史的称呼、通行的叫法、新近的命名,都混在一起用。明明是一个地方,却有一堆的名字。
樱顶、樱花城堡、老斋舍是同一处,人文馆、逸夫楼是同一处。樱花大道底下的水塘,一阵子叫未名湖,一阵子叫鉴湖、鉴心湖,这学期落了石,又要改叫落英湖。
至于樱顶煎饺不在樱顶,梅园小土豆不在梅园;711在梅园,7tt在湖滨;教五是一栋楼,五教则是另一栋楼……这些约定俗成的微妙之所,不迷路几次,是记忆不全的。
食堂的名字也变了
第二种情形是桃源迷津,不知道路在哪儿。
在大几千亩的校园里穿梭,走路本来就是件苦事。可常有人在武大生活了两三年后,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自信满满地绕远路。于是捶胸顿足:还不如一开始就叫我迷路呢!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校园里通勤的近路多是不醒目的小径。可偏偏又正是这些小径最富有景致。走在这些隐蔽的小路上,不但路程近了,似乎脚步也变得轻快了。
比如说,在八一路隧道上面,顶着一个小花园。要在文理学部和信息学部之间往返,走花园是条近路。花园往下的通道上,挂着两壁的绿叶。五月春风吹过的时候,站台通道上就要缀满蔷薇花。
又比如,在狮子山的最西头,有一条叫桂子路的环山路,是文理学部和工学部之间最捷径的小路。桂子路和桂园路分岔的路口,一侧是上坡,一侧是下坡,一侧的路灯是鎏金的暖光,一侧是清白的冷光。如果在秋天的雨夜经过时,会感到周身的一切都笼着一层朦胧美,而空气中正浮着桂花的暗香。
蔷薇车站和桂子路
图源:@曦云笛韵(图1.4)、武汉大学学生会公众号(图2.3)
这样的小路还有许多:防空洞凿在珞珈山里,足足有一里长,穿过去,就省却了翻山越岭的周折。人文馆的后头有条通到侧船山路上的小径,沿途便是栽培鲜花的苗圃。教三的后头有条到樱顶的石子路,路头上有用鹅卵石嵌着的一行字:请上恋爱路……
这种情境总使我想到弗罗斯特的那首著名的诗: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2017年金秋艺术节宣传片画面,在防空洞里奏乐
最后一种情形则是庄周梦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第一次进武大,就是这种情形。当时是盛夏,我们一行人被出租车司机丢在了广八路对面。那一处校门很不起眼,进来以后,就只看到些破破旧旧的家属楼和一栋幼儿园,完全没有大学的样子。几个人顶着烈日走了一路,结果却偏偏避开了武大所有的风景,最后从洪波门大失所望地出去了。
后来我被武大录取,漫步在校园秋色里时,总是想找,却不能找到自己当时进来的那条路。最多到梅园小操场的樟树林附近,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直到那年冬至前后。在我第一次去风光村吃铁板烧的路上,路过幼儿园的一瞬间,我才触电般地觉察了自己昔日来时的方位,了却了这一场蝴蝶迷梦。
后来的四年里,我几乎走过了珞珈山下大大小小的每一条路,在晴天和雨夜,有时候踩过积雪,有时候踩碎落叶。到了临毕业的时候,我想,我终于不会在珞珈山下迷路了。
02
阔别一年后,我又开始在珞珈山下迷路。
刚刚返校的几天里,我先是记错了桂子路的路口,差点把电动车骑上了樱顶,接着又搞反了蔷薇花园的方向,在星湖园前南辕北辙。
的确,重返校园使我感到许多凶猛的变化:大循环改名叫一号线了。共享电动车到处都是,密密地堆着,像废土朋克。工操的狗洞改成了门,少了些野趣。新宿舍都已经竣工了,湖滨终于变得宽敞起来了,而另一边的德仁广场,却连着它标志性的环廊被抹去了……
甚至连那些极细微的事物也会吸引我:樱花大道上的第五盏路灯用了冷光,是一向如此吗?还是这一年里发生的变化?图书馆的新书展区里摆了不少蒲座,早该如此了。
可是,对这一切的察觉,都只是证明了我与这里熟悉的联结。
而直到我迷路的那一刻,我才感到了时间在我与它之间恍恍生成的陌生与疏离。
我的熟悉的朋友们大多已经告别了这里,此刻在这里的是和曾经的他们同样年轻、热烈的心胸。珞珈山变了却也没变,它就静静地留驻在这里,看望着新的面孔们迷路其间。而对于我来说,这里既不新鲜,却也不如旧。我所看到、感到的情境,并不能说是物是人非,而应该说是人非物是,前者太悲观,后者却充满着希望。我只是不新也不旧地夹在这其中,热烈地想念着我的朋友们,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幸运。
迷路的遭遇使我重新燃起了一些探索的欲望。我开始重新尝试去走那些每一条我熟悉的小路,有的通着,有的已经封闭了。然而,我自己生活的中心也位移了,我搬到了工学部,不再住湖滨,于是那些熟悉的地方也变得陌生了起来。我很难再去一趟凌波门的栈桥。终于去了,却发现自己几乎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翻栏杆了——至少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想到一桩往事。大概是本科二年级时,和一群伙伴坐在栈桥上聊天。一位遥感学院的学姐说,大学四年,这是她第一次来凌波门栈桥。当时我感到很奇怪,心里想:凌波门这样好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从来都没来过呢?
而现在,我开始理解,珞珈山是这样的大,没有人可能在这里穷尽每一种可能,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珞珈山。我曾经一定错过了很多的风光,也许以后还要继续错过下去。
也许,珞珈山根本就不存在,它只在我们足迹所至的地方,才变得真实了起来。而当我们谈论迷路时,我们其实是在说探索。
是的。所有在珞珈山下迷路徘徊的故事,都是青春篇章里的成长隐喻。只要还有人在青春之中热烈地探索,珞珈山下就永远会有迷路的人。
而当一个人探索的迷航终于停下时,在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条路。这条路将是旅程真正的开始,它使我们走出珞珈山,把我们导引到模糊的远方,让我们在许多个夜晚怀念起那些庄周梦蝶的少年岁月。
终于,某个波澜不惊的日子,你会回到这里,看到物是人非,或是人非物是。
你也许会说自己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可你却是否还记得,会否再走入那些人迹更少的小径呢?
“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
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珞珈山下迷路。
作者:峰青
作者系2017级图书馆学专业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