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深秋,我从湖南湘潭农村来到武大计算机科学系上学,这年我18岁。我上的是乡村中学。在那个年代,父母亲对我的期待,是只要能考上学校,中专或大专都行,能当上工人,吃上“商品粮”。那年高考,自觉并不如意,加之当时高考成绩和报考志愿未由电子系统管理,无法知道自己的高考排名。但在学校统计高考志愿时,我斗胆告诉老师,想报长沙铁道学院,能否录取,听天由命。记得某一天,中学一位老师骑车十多公里给我捎信,告之学校想调整部分考生的高考志愿,问我是否同意。我回复老师,一切以学校的考量为准,填哪个志愿我都服从,而当时并不知道老师到底选哪个学校。这以后,我白天挥汗农作,夜晚默望山峦,陷入长时间的、无望的等待,从骄阳似火的夏末,到聒噪蝉鸣的初秋。九月底的一天,我在田间耕作,忽然来了一位邮差,在田埂上呼喊,说有我的一封信函。我将信将疑取信拆开一看,是武大的录取通知书。可以想象,我当时是怎样的惊诧、怎样的高兴,父母、乡亲更是喜出望外。收到通知以后没几天就要报到,临行前的傍晚,没出过远门的我,独自沿着小河漫步,一来向熟悉的山村道别,二来理理茫然的思绪。想着想着,禁不住潸然落泪。这泪水里有对乡村的依恋,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对时代的感恩。文革刚刚结束,举国百废待兴,邓小平等老一代革命家力排众议、拨乱反正、恢复高考,为科教兴国、民族复兴开辟道路,也为寒门子弟带来希望。这天晚上心潮起伏,隐隐觉得应该知恩图报,好好珍惜学习机会。后来得知,我当时的成绩报考清北也是可以的。但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心中默默感激中学老师为我选择武大,庆幸自己能在这国内校园环境最美丽、治学氛围最包容、人文积淀最深厚、学子出道最多彩的大学,度过青春韶华,开启别样人生。多年以后,女儿又以高分考入武大哲学学院,从此,我家两代人与武大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得到武大报到是1978年10月3日下午。武大在司门口的老武昌火车站设有迎新站,工作人员热情接待来自各地的新生。我与十来个新生坐解放牌大卡车来到校园迎新站。师兄师姐们根据录取通知书,很快查到了我住老斋舍。我们用三轮车装上行李,一起推车上坡,顿时,撑天的法国梧桐和巍峨的琉璃瓦建筑映入眼帘。把行李放到宿舍后,迫不及待爬上顶楼,趁着夕阳,趁着秋色,惊喜地欣赏仙境般的校园。此情此景,四十多年后依然历历在目。
赞誉武大的文章数不胜数,要完整描述校园的美好,我的笔力无法企及,在这里只想说,校园的这种古朴恢弘和典雅沉静,沁润我们每一个青年学生的心,在认知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滋养了我们的精神世界,为学子抹上了唯美、包容、开放、尽责、上进的青春底色,终身难忘、终身受益。入学武大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全社会改革思潮风起云涌,对知识、对科学如饥似渴。武大在全国率先实行学分制,为我们选择课程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对此,当时国内其它学校的学生羡慕不已。受文革影响,很多学科和课程被荒废,能开的课程有限,因此实际上我们选课有些“饥不择食”,本专业或非本专业的,校里校外的,想学都学。虽然入学时整个武大只有2000多学生,教室、宿舍、图书馆比较宽松,但有的课程还是爆棚,同学们坐椅子上的、坐台阶上的、站在走廊上的,听得出神忘我。印象最深的是路见可老师讲授的数学分析。他对数学精髓的透彻理解令人折服,他可以将某些数学原理与哲学概念串通起来讲,在讲解数学定理定律的同时,也介绍其发现、发明的来龙去脉,甚至拓伸到相关事件的科学史和做出贡献的数学家生平。选他的课的学生有数学专业的,有非数学理科专业的,甚至还有文科专业的。我作为计算机专业学生,深深受益于路见可教授的数学分析课。同样爆棚的,还有著名指挥家李德伦的音乐课,他讲解中外经典音乐、流行音乐、音乐指挥理论和个人音乐素养,充满了大家之气。由于听课的人太多,课堂放在老斋舍食堂,即便空间很大,还有很多同学只能趴在窗户上听课。在我上过的课中,需要提前占座的,还有空间物理系的天体物理课、中文系的莎士比亚文学鉴赏课、经济系的经济管理课、哲学系的马列主义与中西比较哲学课。最受欢迎的“必修课”,是带着小马扎在小礼堂观看露天电影,每次都是万人空巷。我们先后观看了几十部世界最有名的电影,对了解各国的历史文化,沁润艺术心灵,很有益处。大学四年,我还和同学到湖北美院、华中师院,选修武大不开的课程。从以上这些点滴,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武大的“杂糅”和开放,可见一斑。
回忆武大往事,最亲切的当然还是日后成为自己饭碗的计算机专业。在校四年,计算机系各位领导、任课老师,特别是辅导员朱立胜老师、周兆华老师,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教导,师生情谊历久弥新,我们终身感激。入校第一学期就开设了必修课离散数学(The Discrete Mathematics),教材是大厚本英文。我们不少人在中学没有学过英语,我本人高考也没考英语,因此对这群不懂英文的学生来说,教材无疑是一本天书。教这门课的是李琼章老师,他一边讲解离散数学基础知识,一边耐心教我们专业单词,千方百计克服我们的畏难情绪,激发我们对课程的兴趣。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学期过去,同学们英语水平“突飞猛进”,基本都能阅读原文教材,连同学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了这个基础,李琼章老师讲起课来就没有了顾虑,挥洒自如、深入浅出、酣畅淋漓。他思想者般的面相,沉稳笃定的声调,睿智的思维,给我们营造了一种宗教般的课堂仪式感,深深体味离散数学的抽象之美、逻辑之美、形式化之美,惊叹离散数学能用简单的符号系统,描述复杂的现实世界中的离散量结构及其相互关系,也引发了我们对科学史上创建相关理论的数学先驱的无比崇敬。这门课不仅仅是拿学分的必修课,对刚刚踏入校门的我们,更是一块引路石,引诱同学们在大学四年以至更远的将来探索未知,也悟到了课程设置难一点、够不着跳起来的好处。可想而知,在知识荒芜的年代,在面对朦胧世界充满茫然的懵懂年龄,我们一下子接触到如此高大上的知识,是怎样的心灵体验。真的该感谢李琼章老师的启蒙之恩,给予我们知难而进的勇气。也感谢当时学校对课程的合理设置,因为学了离散数学以后,接下来无论是修理论计算机科学方面的课程还是实践性较强的专业课程,都更得心应手;同时离散数学本身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维方法,益于日后的学习与处事;再就是一入校就啃下阅读原文教材这块硬骨头,大大提高了资讯接受能力,扩展了阅读范围。大约在大三,我又选修了李琼章老师教授的可计算性理论。这门课的教材是李琼章老师自编的,课本很薄,言简意赅,阐述如何以最简指令集构建冯·诺依曼机,证明当今世界绝大多数计算装置与冯·诺依曼机的可计算等效性,以及基于冯·诺依曼机型的计算机哪些是可计算的,哪些是不可计算的,从理论上指出一些看似异想天开的事实际上是可行的,而另一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实际上是不可行的。课程也讨论了有别于冯·诺依曼机的量子计算和生物计算问题,这在当时是非常前沿的科学。课程偏重于认知与哲学,为我们认识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大学四年,我们还特别得益于曾宪昌老师。我们踏入武大时,曾老师已是国内计算机界最知名的教授,刚刚从国外回来,既有对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理论的权威治学,又有对外部世界计算机发展动态的最新了解。他不但亲自给我们讲授形式语言与自动机这门艰深的基础理论课程,还经常举办不同专题的学术讲座。可以说,我们从曾宪昌教授那里认识到计算机科学的本原,也从他那里了解外部世界,还通过他牵线与国内其他院校的计算机同行进行交流。特别要提到的是,曾宪昌老师和李琼章老师还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大约在1980年底,武大计算机系78级成立了人工智能小组(见图),曾宪昌老师指导该小组的研究,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许多次与我们研讨甚至辩论。
*前排由左及右:周时阳同学、李琼章老师、曾宪昌老师、杜阿古同学,后排由左及右:谭东风同学、宾晓华同学(笔者)、王长青同学、罗剑波同学、沈齐平同学。
记得有一次辩论的主题是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即计算机会不会控制人类。当时有的观点认为这是无稽之谈,现在看起来,还真是一个人类应该认真对待的问题。在曾宪昌老师和李琼章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完成了机器自动求微积分的研究,并在系里的Cromenco微型计算机上编程实现,毕业设计取得了优异成绩。我们在校时,曾宪昌老师就已白发苍苍,作为名门之后,作为知名教授,他能如此关心我们青年学生,让我们终身难忘。后来听到他离世时的情景,我们身在各方没能抵校送行,至今唏嘘不已。
毕业以后,真正感到了武大作为综合性大学的优势。首先,本系的计算机专业课齐全,开课水平上乘。武大计算机系脱胎于数学系,有深厚的数学根底,这是一种天然优势。我选修过齐民友教授的偏微分方程,虽然没学好,修过两遍,两次考试成绩加起来也没过100分,但到工作时还真派上了用场,毕业后第二年,我在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利用偏微分方程改进了苏联科学家创立的一个大气折射修正公式,独立获得国防科技三等奖。我上过何炎祥老师讲授的编译原理,他讲课生动深刻,入木三分,引人入胜。后来我读研究生,师从国防科大陈火旺教授,他对武大的编译课称赞有加,认为主要得益于武大重视基础理论,打通了形式语言、操作系统、计算机原理等知识脉络。其次,武大文理科专业跨度大,便于扩大学生视野、满足学生的好奇心。大学期间,我和班上不少同学常到空间物理、生物、病毒等其他理科系,以及中文、哲学、法律、经济、外文等文科系蹭课或听讲座,选修当年武大一些大牌教授的经典课程,参加空间物理系关于UFO的辩论,听法律系审判“四人帮”报告会,听中文系的学生竞选演讲,看外文系排演莎士比亚剧,听经济系的股票市场讲座,这些今天宛若平常的知识,在当年却是开先河、难得一见的。同学们发自内心的求知欲,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蓬勃向上的大氛围,促使同学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由于在武大接受的是广谱教育,武大的毕业生具有独特的人文气质,立足社会后与周围环境和人相处比较融洽,认知比较全面,比较有大局观。转眼毕业已经40年。今天武大的办学条件好得多,学科专业领域宽得多,学生知识起点高得多,比起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这批学生的蒙昧和青涩,现在的同学们视野更加宽广,思维更加成熟。以上这些于大家并无多少价值,仅是我们对母校的记念。
2022年11月15日
作者:宾晓华,湖南湘潭籍,1978计算机科学系校友,毕业后长期从事网络信息体系和信息化建设管理及技术工作。